橡树 |当承诺可以失效:详说逊帝溥仪被逐紫禁城经过
1912年,清廷颁布《退位诏书》,末代皇帝溥仪退位,中国以不流血的方式结束专治走向共和。因此,民国政府承诺优待清室,除了每年给予岁供400万两外,还允许保留其尊号,并可暂居官中,日后移居颐和园。图为退位后的溥仪在宫中生活的情景。
1924年10月22日,冯玉祥发起北京兵变。
这天,午后,冯玉祥麾下五虎,第22旅旅长鹿钟麟率部行军100公里,抵北苑与留守司令蒋鸿迂会合。
夜间,鹿钟麟率部安定门进入北京城,与警察总监张璧和孙岳所部会合包围总统府,冯玉祥兵变成功。
虽然兵变成功,但是冯玉祥本系曹锟门下亲信,受曹锟庇护日久却突然叛变曹锟,让直系诸多大佬们恨得咬牙不说,目睹经过的军政各界更是舆论汹汹。
此刻,兵力雄厚的冯玉祥一夜爆发,犹如土豪,虽然有钱,却无声望。兵变之后,冯玉祥即为其他豪强鄙夷,浑水摸鱼间上下其手,北京局势尤显混乱。
无奈,冯玉祥自知无法控制乱局,只好挤出笑脸,十万火急邀请张作霖、段祺瑞共商国是。同时,冯玉祥接受苏联顾问辅导,十分殷勤地对南方摇起手帕,意欲联合孙先生善后。
于是,留在北京城内,时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与孙先生和冯玉祥都有机身交情的辛亥大佬黄郛,自然成为冯玉祥在兵变之后最理想的政治压仓人物。
黄郛,早年赴日学军事,加入同盟会,与陈其美、蒋介石交好,是后来的新政学系首领,更是国民政府对日战略的主要策划人之一。
辛亥革命时期黄郛(前排居中)任沪军都督府参谋长兼沪军第2师师长。
不过,因为黄郛其人性格倨傲,在后来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任上,专司就华北中日关系,对日谈判和签约。由此,他常被国内军政各界以爱国自居的政要们愤骂。
不过,黄郛对日的外交战略,尤其在长城抗战之后策定华北抗日战略,极受蒋介石高评:
志足以慑强寇之气,而势不能弭铄金之口,其忍辱负重,诚有非常人所能堪者。
自来志士仁人,临汤火而不避者易,受疑谤而不辞者难,当其困心衡虑,不计毁誉。
——之所以稍微解释黄郛,还在于冯玉祥北京兵变之后,在一个时期,黄郛确实参与了北洋政府顶层决策。
闲话。
彼时,张作霖、冯玉祥、段祺瑞在北京会商善后,七嘴八舌,互不买账,只好折中,决定电邀孙中山北上主持政局。
于是,1924年11月4日,政变后的第一次临时内阁会议形成决议。
会议决定在孙中山未到京之前,由段祺瑞出任民国政府临时执政,以黄郛任代理内阁总理,行使总统职权。
1924年11月5日,鹿钟麟(居中)率部闯宫逼宫。
也就在这次会议结束当晚,冯玉祥兵变之后眼看大权旁落,心有不甘,便向内阁提议,要驱逐满清逊帝出紫禁城。
冯玉祥的提议,当即得到黄郛内阁签字认可。
相比完全架空的段祺瑞而言,黄郛既是冯玉祥好友,又在孙中山和冯玉祥之间穿针引线,当然大权在手。因此,回顾历史不难发现,黄郛当年,正是在事实上与冯玉祥联手逼宫满清逊帝的主要决策人。
虽然冯玉祥后来驱逐满清逊帝出宫有很多革命、进步和正义说法,不过,当年冯玉祥之所以提议、决策驱逐满清逊帝出宫,可能主要缘由还是冯玉祥对政变后的第一次临时内阁会议的权利分配方案的不满意。
权当做冯玉祥觉得仅仅发动兵变,赶走了曹锟、吴佩孚,却被在张作霖、段祺瑞、孙中山等等势力影响、羁绊而感到束手束脚不过瘾吧。于是,他向黄郛和临时内阁提出了将清逊帝溥仪驱逐出宫的议案。
逼宫,成为冯玉祥在北京继续革命的最后空间。
果然是雷厉风行。冯玉祥在黄郛内阁签字同意之后,旋即向鹿钟麟下令缴械警备紫禁城的景山和紫禁城外围的北洋军队武装。
这是袁世凯就任民国首任大总统时,民国政府派驻紫禁城与景山的大约一个团的警卫队。警卫队自民国元年奉命驻守,不受北洋政府及军队派系影响,恪守警卫职责,是以,冯玉祥如要驱逐溥仪出宫,首先便要解除这些驻军武装。
11月4日深夜,鹿钟麟派出重兵要求接收景山防务,然后,将驻扎在景山的军队以调驻北苑改编为由,进行缴械。
囿于紫禁城的清廷不明所以,急忙电话询问,冯玉祥部队回应是为了维持治安,别无他意。
1924年11月5日,上午9时,鹿钟麟再派出军队到神武门护城河营房,采取同样办法,将紫禁城外的警卫部队缴械。
正午,景山和紫禁城防务接收完毕。
于是,按照冯玉祥和黄郛训令,北京警备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壁、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长李煜瀛等,率军警由神武门直接冲入紫禁城。
皇宫守军被缴械换上了冯氏国民军,图为鹿钟麟、张璧,李煜瀛等人带领手下闯入紫禁城,正与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等交涉的场景。
在缴械清室护卫军后,鹿钟麟、张璧,李煜瀛当先带着数十名手枪队员自奔紫禁城后三殿清皇室住所。
他们沿途大呼小叫,每遇到宫内人等,当场命令不许动。
宫内人等大惊之下,束手就擒,人人就地站立,不敢动弹。
乱兵涌入,住在紫禁城的内务府大臣绍英慌忙赶出,迎面正遇到鹿钟麟、张璧,李煜瀛等人。
于是,李煜瀛宣读了黄郛签署的驱逐溥仪立即出宫的文件:
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下:
第一条、大清宣统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享有一切同等之权利。
第二条、自本条件修正后,民国政府每年补助清室家用五十万元,并特支出二百万元开办北京贫民工厂,尽先收容旗籍贫民。第三条 清室按照原优待条件
第三条、即日移出宫禁,以后得自由选择住居,但民国政府仍负保护责任。
第四条、清室之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民国酌设卫兵妥为保护。
第五条、清室私产归清室完全享有,民国政府当为特别保护,其一切公产归民国政府所有最后。
宣读完毕,李煜瀛含笑将文件塞在目瞪口呆的内务府大臣绍英手里,鹿钟麟则在一旁向绍英厉声宣布,要求他们在20分钟之内,搬出紫禁城。
惊惶之下,生平胆小怕事,已经60多岁的绍英不禁两腿发软,低声苦苦哀求李煜瀛:
你是清臣李鸿藻之子,你们李家世代备受皇恩,为清室忠良,今日何忍如此?
李煜瀛,即李石曾,河北高阳人。他与张静江、蔡元培、吴稚晖并列,为国党四老之一。
当时,宫中皇帝、皇后和太妃之外,还有太监约470人,宫女约100余人,溥仪命人给予太监、宫女发放大洋遣散。然而很多太监宫女不谙社会,出宫难以生存,抗议、咒骂,甚至有的直接跳了护城河。图为遣散中的太监宫女。
李煜瀛当时在北京,是著名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的主要后台老板,属于当时典型的无政府主义思潮的领军人物。
李煜瀛即清末名臣李鸿藻第三子。
李鸿藻是清末在庙堂之上,与李鸿章洋务派分庭抗礼的清流派大佬。
他历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等职,死后赠太子太傅,赐祭葬,谥文正,入祀清廷贤良祠,恤典优隆,受恩深重。李氏一门因而显赫一时。
因此,站在绍英的角度,李煜瀛无疑是根正苗红的满清官二代。
然而,绍英心存祈望,却不知此刻的李煜瀛即为国党中央监察委员,当然没有情面可说。
绍英劝说不动李煜瀛,再转身低声下气劝说起鹿钟麟:
鹿相乃清室重臣,汝等如此逼咄,可忍心否?
绍英说起的鹿相,正是鹿钟麟家族长辈鹿传霖。
溥仪登基,鹿传霖与摄政醇亲王同受遗诏辅政,加太子少保,太子太保, 历任体仁阁、 东阁大学士, 兼经筵讲官、德宗实录总纂。
鹿传霖在辛亥革命前夜死后,被赠太保,谥文端。
鹿钟麟虽然不是鹿传霖嫡传后人,但是鹿家为河北望族,鹿钟麟还是多多少少受惠其家族。在绍英看来,鹿钟麟当然应该算是不折不扣的清廷遗少。
然而,绍英话音刚落,鹿钟麟早已勃然大怒,顺势提出张勋复辟往事,出言威胁绍英:
紫禁城外军警只等动手,如果不是我们劝阻,后果早就不堪设想了。
现在已经在景山上架了大炮,预定在20分钟后就要向宫中炮轰了。
1917年,张勋率辫子兵进京拥溥仪复辟。
说完,鹿钟麟比划着将两颗手榴弹往桌子上一扔,绍英慌乱之下只好答应立刻报告溥仪,并且央求鹿钟麟等人放宽时间,以为清廷搬家作好准备。
鹿钟麟、张璧,李煜瀛等人略作考虑,便答应再宽限20分钟。
此刻,溥仪和皇后婉容正在储秀宫闲话,绍英等人闯宫直入,跪在地上浑身哆嗦大喊大叫报告,说是冯玉祥将大炮架在景山,派鹿钟麟、张璧带兵入宫,限令皇上40分钟离开皇宫,否则时间一到,大炮向宫中轰击,玉石俱焚。
限时撤离自顺治入住,前后经历清廷十代皇帝的紫禁城,逊帝逊后和满清遗老遗少大臣们、太监宫女们惊慌失措之下,全无主意,乱作一团。
溥仪躲在储秀宫跺脚咆哮,急忙给载沣、帝师陈宝琛、朱益藩和英籍帝师庄士敦等人电话,要他们火速入宫商议。
不料,载沣、陈宝琛、朱益藩刚刚入宫,冯玉祥便下令要紫禁城关闭宫门严禁进出,于是,迟一步赶到的庄士敦被冯玉祥士兵挡 驾,不许入内。
溥仪、婉容、绍英、载沣、陈宝琛、朱益藩等人紧急召开会议,在焦急万分,毫无头绪间骂完冯玉祥等人不忠不义之后,只得派出陈宝琛出宫,设法寻找庄士敦,以期庄士敦请外国公使团出面斡旋,主持公道。
转眼,40分钟限期到点,冯氏大兵立刻开始鼓噪起来。
眼看着这群大兵拉动枪栓,玩弄着手榴弹,满口大骂,溥仪等人再无善策应付。
鹿钟麟挥手处,早有五辆汽车鱼贯驶入紫禁城。
彼时,溥仪、婉容、载沣和绍英等再无退路,无可奈何间也只好收拾细软先,按照鹿钟麟要求登车出宫。
鹿钟麟乘第一辆汽车开路,溥仪坐第二辆,溥仪的后妃婉容和文绣二人坐第三辆,绍英等坐第四辆,张璧坐第五辆押后。
每辆车左右车门踩板上,还各有4名荷枪实弹的手枪队员。
当即,车队一轰油门直驶什刹海北河沿载沣的醇亲王府。
醇王府前,溥仪下车再回自己父母之家,如此终点起点重叠,十六年一场梦,不免感伤万端。
溥仪被驱逐出宫的消息一出,社会为之轰动,有人支持也有人痛斥。虽有筹备故宫博物院一说,但是冯氏大兵锁禁宫门,鸡鸣狗盗之余,故宫宝物流失也很严重。
这可不是强拆迫迁哪家农户百姓搬家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天,逊帝溥仪被逐紫禁城的消息传遍北京,沸沸扬扬间,段祺瑞率先就民国优待清室问题,质疑冯玉祥:
要知清宫逊政,非征服比,优待条件,全球共闻。
虽有移住万寿山之条,后商未为不可。迫之,于优待不无刺谬,何以昭大信于天下乎?
优待条件我所手订,且各国使馆均有案,岂容一手撕破乎?
当天晚间,胡适也在北京报媒发表自己见,致函外交总长王正廷,批评冯玉祥和黄郛内阁行事莽撞:
清室的优待乃是一种国际的信义,条约的关系。
条约可以修正,可以废止,但堂堂的民国,欺人之弱,乘人之丧,以强暴行之,这真是民国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誉的事。
然而,行伍出身的冯玉祥那里会有心情去理解什么信义、承诺、条款、案底、名誉等等,他们高喊革命,举手投足,无非意气用事,图的无非是走到哪里天黑就在那里歇的一般的高山流水的爽快。
为此,冯玉祥唱着高调,含糊其辞着敷衍段祺瑞:
此次班师回京,自愧尚未做一事,只有驱逐溥仪,可告天下后世而无悔。
玩笑了。
——关系国家之信义、承诺、条款、案底、名誉等等,却不过手握重兵的大人物的一拍大腿的灵感。
正如冯玉祥自认吾今日作一最痛快的事,已将宣统逐出宫外一般,当时政界、学界和新闻界,多有支持冯玉祥的慷慨激昂的发声。他们为冯玉祥一拍大腿的灵感引经据典,万般解释,说来说去的内容,无非是一个时代的选择,历史之趋势。
于是,历史也就照这个姿势,让冯玉祥红光满面地走进了书本。
然而,民国毁约,以及冯玉祥为革命走上极端的钢丝,张牙舞爪踩踏社会伦理,却为万众称赞的样子,确实为中外舆论众说纷纭。
可以说,正是民国初期之政界、学界名流大多崇尚诗与远方,极度匮缺理性,这才为中国近现代史浪漫的土壤,埋下了纷乱的前因。
曾经两次组阁的前民国总理唐绍仪对这一事件评论,最是入骨三分:
清室逊位,缩短革命时间,减少革命的代价,有功于民国。优待条件是民国对于清室贡献的报答。
优待条件既经双方订立,即不得擅自更改,即便更改条件,也须通过合法程序,给清室充分时间,等清帝成年以后再行移宫。
冯玉祥以武力强迫无力的清帝出宫,是恃强凌弱,这已不是政治问题,而是道德问题。
1912年,隆裕太后和溥仪签署《退位诏书》,中国实现和平过渡的画图。
既然可以无视历史事实,不顾契约信用,在1925年双十节,黄郛为故宫博物院成立发表演讲,当然可以在道德之上,再塑更高档次的道德:
此后,是日为国庆与博物院之两重纪念。
如有破坏博物院者,即为破坏民国之佳节,吾人宜共保卫之。
舆论、事实祭出吾人宜共保卫之这杆大旗,唐绍仪、段祺瑞、胡适等人见势不妙,也只得偃旗息鼓。
理性淡泊,激情当先。
于是,这出武力、暴力及强权联手闹出的活剧,自然也就奠定了后来民国的军阀混战的政治生态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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